＂你很难不精神崩溃。＂

这是台湾民主活动人士李明哲对于自己在中国被强迫失踪两个月、遭监禁在称为「指定居所监视居住」（RSDL）的秘密监狱制度之下，所做的总结。

“（在中国待的五年）我觉得那两个月是最痛苦的，你对家裡的状况完全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未来会怎么样，＂李明哲回忆。＂那段时间是你人最恐慌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办法应对，你没有任何办法。＂

来自台北的非政府组织工作者李明哲于2017年3月，才刚从澳门跨越与中国大陆的边境后，就在珠海被警方强迫失踪。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被关押在RSDL之下，他推测该秘密设施位于广州市，和珠海同属广东省。 随后，他被转移到湖南省的一个看守所。在当年稍晚的公开审判中，李明哲因莫须有的颠复国家罪被判处五年徒刑。

五年过去了，今年四月，李明哲终于飞回台湾，回到了持续不断为营救他而奔走的妻子身边。

被囚禁在指定居所监视居住（RSDL）之下

李明哲在RSDL之下被关押两个月的经历，与我们在2021年的开创性报告 囚禁 当中记录的其他受害者有许多相似之处。

• 当李明哲被强迫失踪时，他遭到大约10名自称珠海警方的便衣警察包围，并被强行塞进一辆汽车后座，被戴上一个黑色头套，因此他看不见自己被载往哪里，也看不见RSDL设施的地点。
• 李明哲家人或台湾政府从未收到RSDL通知。
• 他的RSDL牢房很简单，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床。
• 每天24小时有警卫分三班、每次两名负责监视他，即便连他上厕所时也是如此。
• 牢房窗户被深色的窗帘遮住，所以他看不到外面，不过他说他能通过窗帘透进来的光线判断是白天还是夜晚。
• 对于自己的RSDL地点，他被蒙在鼓裡。他在押送途中被蒙上头套、牢房窗帘总是遮住他的窗户，所以李明哲只能猜测他的RSDL监狱的位置。
• 他受到间接威胁的精神折磨。他的审讯者不时对他说：＂你家人年纪都很大了，你如果不交代清楚，会被判无期徒刑，你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你父母了。＂
• 他的审讯是在与他牢房相邻的开放式房间进行的。这违反了中国法律；审讯不得与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在同一设施当中进行。
• 在整整两个月当中，他无法做任何事或读任何东西，＂我没有任何的文字可以看＂李明哲说。＂我除了（被）审讯以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那对人的精神是一种折磨。＂
• 和大多数被囚禁在RSDL的外国人一样，他的审讯者来自国家安全部。

然而，就如同一些被囚禁在RSDL的外国人一样，李明哲的拘留虽然令人恐惧，但程度并不像中国当地的受害者所经历的那般严酷。

>> 他没有待满六个月

＂其实我算运气非常好，我被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只有两个月，＂李明哲说。＂（然后）我就进到看守所，我的生活就比较正常了。＂尽管看守所的物质条件更差——包括食物和被褥——至少他没有消失在黑洞中，他也可以和他的挟持者以外的人交谈。

其他RSDL受害者大多被囚禁达法定最长期限的6个月，在某些情况下甚至被非法地囚禁了更长时间。

>> 他没有受到身体上的折磨

其他RSDL受害者被殴打、剥夺睡眠、剥夺食物、被强迫坐在令人痛苦的＂吊吊椅＂上好几个小时、被沉重的脚镣和手铐铐住，甚至被迫服用不明药物。

＂除了审讯，任何时候我在床上睡觉或做什么他们是不管我的，＂李明哲并补充说， 他也能及时获得治疗他的高血压所需的药物，以及相较其他RSDL受害者吃得并不差。＂我吃的跟他们警察吃的是一样的东西，＂他说。＂只是他们不让我吃鱼，因为鱼有鱼刺（担心他可能用鱼刺来自杀）。＂

>> 他的牢房没有防自杀设置

除了不给他吃鱼和每周7天、每天24小时看守他，在他的RSDL期间，没有其他的防自杀措施。

据其他RSDL受害者回报称，他们有软垫墙、软垫家具，甚至还有特别设计、防止他们吞食自杀的牙刷。

>> 没有要求他遵守的一长串规则

＂除了审讯以外，我很多时间是没有事情可以做的＂李明哲說。＂一开始他们也不准我随意走动，我和他们抗议了几次，他们允许我离开房间，在旁边的审讯空间走动，但有限制时间。＂

其他受害者常被要求待在一个画在地板上的方形小区域内。除非到了就寝时间，否则他们不被允许回到床上。

秘密地点

RSDL在设计上就是一个秘密监狱系统。由于在他转移到RSDL期间，他的头被一个黑色头套罩住，而且窗帘始终盖在他的窗户上，所以李明哲不知道他的RSDL监狱的确切位置。但他进行了一些推测。

依据一些理由，他认为地点在广州。

• 从珠海开车到该囚禁设施大约需要两个小时，而广州就在这样的范围地点之内。
• 当他被送达该设施，一位被派去检查他的血压的医生有一份身份证明，上面写着他是广州一家医院的医生。
• 而且，他经常听到外面的枪声，所以他推断自己身在某种警察或军事训练中心。

回到台湾后，李明哲查看了我们的报告，囚禁，并认为他和人权律师隋牧青被关押在同一栋设施中。隋牧青辨认出它是广州市番禺区大石镇广州公安局人民警察培训中心。

香港雨伞革命是个转折点

李明哲过去往返台湾和中国之间，会见维权人士并和他们讨论台湾的民主演进。他总是小心地保持低调——从不和高知名度人物见面，一切行动都维持小规模。直到2017年3月的那天之前，他从未在中国被拘留或讯问。

他说局势从2014年起发生了变化。

那一年，香港爆发了大规模抗议活动，抗议北京决定不让该特别行政区拥有普选。民主派抗议者使用雨伞保护他们免于受到警察使用胡椒喷雾伤害，让雨伞成为那场运动的象征。

香港抗议活动的规模令北京感到不安。中共领导层开始怀疑台湾活动人士想在中国複製、实践台湾的民主化经验。＂所以他们开始在注意台湾NGO团体跟中国或者跟香港的联繫＂李明哲说。

2016年，在一次中国之行当中，李明哲的一位友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安排了一场大型会议。他认为，这让他受到了中国当局的关注。再加上当局对港台非政府组织工作者的猜忌多疑，就在李明哲下一次走访时，他们发动了攻击。

对外发声的力量

当李明哲被强迫失踪、被关押在RSDL、被关押在看守所、再被关进监狱的同时，同样身为人权活动者的他的妻子李淨瑜，不捨昼夜地为了让丈夫获释而努力奔走发声。

她不断诉诸媒体、代表她先生走访美国与欧洲，并且成功地让李明哲案成为首起被联合国人权特别机制（禁止强迫失踪工作小组）受理的台湾案件。

李明哲认为，这可能是他的待遇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的真正原因，尽管他依旧被判处严厉的5年徒刑、而且他服完全部刑期。

他妻子的积极行动让北京对国际社会对他案件的批评保持警惕，并可能在以下方面有所帮助：

• 确保他只在RSDL被关两个月，而不是通常的六个月
• 他的审判是公开的，并且他的家人被允许出席。＂从习近平上台以来，他用颠复国家政权这个罪名、国家安全这个理由抓了非常多的人，但是他所有抓的人裡面只有我这个案子是公开审判＂李明哲说。
• 在狱中，他每週可以享有法定的休息日（其余为五天工作、一天上课）。他被囚禁的赤山监狱内的其他监区违法剥夺法定休息日，囚犯每周工作六天。
• 当李明哲服完刑期，他就获准离开中国。至少还有另一名在中国已服完刑出狱的台湾人——李孟居——被困在中国无法离开，因为他仍必须遭受剥夺政治权利两年。

对于全球如何应对外国人在中国被强迫失踪事件，这些经验给予了关键的指引。

在大多数情况下，静默外交是无效的。为良心犯发声，并向北京施压要求释放他们、或至少给予他们更人道的待遇，都是非常重要的。

为此，我们需要尽可能地公开、透明和诚实。我们网站上的这类故事不仅有助于记录中共的恶行、并协助其他人为可能遭受的抓捕预做准备，而且它们还应该被当作用来对北京当局公开透明地究责的证据。

正如李明哲在接受我们访谈后，临别前所说的：

＂如果你们认为我的案子、我的资讯对你们未来关注中国人权有帮助，随时欢迎找我。需要任何资料，只要可以的我都愿意提供。＂